那家郎君虽出身高门,但也算是有担当。他非但特意请医者上门诊治,还给予了足够的赔偿。

也是因为这一笔赔偿,黄家方才得以迁入帝都洛阳之中。

自己夫婿的具体情况,在正式定亲以前,张招娣也是知道的。

毕竟这事儿,瞒不住。

黄家跟张家早先一个村里住着,黄家小郎君当年出事的时候,事情闹得比较大,张招娣也已经记事,张家想要遮瞒都遮瞒不住。

乍一听闻这桩婚事的时候,张招娣是想要拒绝的,她甚至当场就落下了脸色。

是她阿娘劝住了她。

光影在岁月中,重现了当年那张愁苦的脸。

阿娣,你还是答应了吧。

面对着那张早已在记忆中消无、只剩下一双眼睛朦胧的面孔,彼时审判殿堂下浑身颤抖的阴魂更是不住哆嗦。

低伏着的身体遮掩住了她的面孔、眼睛,没有人能真正看清此刻黄张氏的情绪。

是怨?是怼?是恨?还是空无?

孟彰亦不知道,他只感觉到淡薄却深入骨髓的悲哀。

阿娘!光影里,传出了当时芳华正茂的张招娣不敢置信的声音。

妇人的声音或许有些抖,又或许没有。

那黄家的郎君虽然只能躺在床上,什么事都担不起,但这桩婚事也不是没有好处的

你嫁了人后,整个黄家不好说,但看在你夫郎的份上,他们家的人必不敢苛待你;等到你生下一儿半女,你的地位就更稳当了;另外,你们那一小房的事情,必定就是你说了算。

阿娣,对于我们这些妇人来说,能说得上话很重要

是啊。芳华之年的女郎嗤笑一声,能说得上话,就能从婆家那边给阿弟揽好处不是吗?阿弟只比我小三岁,也该是要为他准备相看的时候了吧?相看好了得要为他准备聘礼的吧?

娘子无言垂头,避开女郎的目光。

女郎只重重丢下手上等待清洗的衣物,道:我不嫁!

她头一次那样坚定、那样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态度,但是

没有人在意她的意见。

一轮一轮的劝说,一次接一次的谈话和告诫甚至是责罚,再加上村中各家的闲言碎语催逼,女郎到底没能坚持下来。

她嫁了。

穿着特意裁了布缝制的嫁衣,盖着正红的盖头,坐在驴车上,嫁入了洛阳城,嫁入了黄家。

拜堂时候,站在她对面的,不是她最初最初憧憬过的憨实郎君,而只是一头公鸡。

因为她的夫郎站不起来。

婚后的日子似死水一样无澜。

哪怕是她开怀、诞子、养儿,也并没有给予她更多的触动。

她的生命,似乎也早在敷上盖头的那一日就已经终结。

然而,这样平淡的她,竟然正是诸多妯娌中最得翁婆青眼的那一个。

她果真似她阿娘劝说的那样,在黄家的份量越渐抬高。

她说的话,有人听了。

而更幸运的是,她每逢开怀,诞下的都是郎君,不似她的那些妯娌们,一个女娃接一个女娃地生,又一个女娃接一个女娃地死。

最年长的两个女娃还算幸运,到底活了下来,但后头的那些女娃

她们都在尿桶里。

眼底渐渐失去亮光的妯娌看见她、看见她身边围着的四个小郎君时候,满眼都是羡慕。

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茫然,又在这样的目光中明悟。

没有用的人,没有资格存活下去。而,作为女郎,她的用处就应该体现在家中郎君身上。

就似,倘若不是祖父祖母需要她为家中招引小郎君,她不能活;倘若不是她能帮着照看阿弟,给阿弟换来聘礼,她不能活;倘若她不是能照看、服侍夫郎,为夫郎传承血脉,生儿育儿,她不能活

千百年、千家万户,谁家的女郎,不是这样才能存活下来的呢?

自那一日开始,早就丢失了招娣之名、只有黄张氏这个称呼的妇人,终于全身心投入了这个家庭。

她更得夫家的看重。由此,在翁婆离世时候,她所在的这一房分得的家财几乎能同长房的大兄相比。

黄张氏不在意这一份家财到底是为了什么分给她的,她只更坚定了心中的明悟。

女郎,若不能为家中郎君助益,就没有存活下来的资格。

审判殿中的阴神对那流转的光影没有任何触动,祂们只专注于黄张氏身上的因果与业力;旁观者中的诸多高门郎君、道门栋梁也或只点头或是摇头,神色俱是淡淡。

只有孟彰,更觉悲凉。

他垂了垂目光,才重又抬起,继续去看这一场审判。

岁月在轮转,妇人渐渐老去。眼睛变得昏花,精神越渐短缺,身体也在不断衰弱

她老了,能干的活少了。

她生有四子,四子又都顺利长大、品性也算是憨实孝顺,不会弃她于不顾,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