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……我找林远峰。”

那头的声音来自一个女人,虚弱地发着飘,又打着颤,像是某种濒临绝境的动物发出哀哀嘶鸣。

未等他作出反应,那头又立刻重复了一遍:“我找林远峰!”这次,虚弱的声音少了颤抖,多了坚定,还有一股莫可名状的恨意,沿着电话线,传到庄奕辰耳中,令他脑中警铃大作。

他敏锐地察觉到,这个女人不一般,她可能和林叔有那种关系。

偶尔会听到父母闲聊时,父亲庄士杰对林叔的评价:“林远峰这个人,底层摸爬滚打混出来的,有狼性,有血性,敢闯敢干,只一点,女人这方面……太荒唐……”

母亲钱凯雯有些疑惑:“早年他不这样吧?”

“谁知道呢。”

父亲的声音里满是不赞同。

他想,人无完人,林叔对莫姨不忠,但他对一双儿女很好,而且是个成功的企业家。

私生活不检点,大概是许多有钱男人的通病,林远峰完美的形象裂了一道缝,但在庄奕辰心中依旧高大。

然而,接完这通电话后,庄奕辰再度审视林叔,就发现他脑子有点不清楚。

女人顾不得他不是林远峰,在那头语无伦次地控诉:“你……你害了我一辈子!我现在就要……就要死了……你还不肯回来……最后见我一面吗?你……你知不知道,我们的女儿……多漂亮,多懂事……”

隐约的猜测得到印证,庄奕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。

林雁初姐弟俩快快乐乐地下楼了,雁初见他还拿着话筒,随口笑问:“是谁啊?”

心思如电转,他镇定朝那头道:“抱歉,林叔暂时不在。放心,我会转告他,最迟明天中午,给您答复。”

他放下电话,神色如常:“是找林叔的,生意上的事。”

林雁初对外是名媛淑女,气质高雅,举止文静,但对着青梅竹马的庄奕辰,总不自觉流露几分少女娇态。

她嘴唇微撅,抱怨道:“爸爸也真是的,生意上的事,干嘛留家里的座机啊……”

庄奕辰轻轻握住她的手,安抚一笑,心中默默做了决定。

直到被散发着汗臭的人群裹挟着下了火车,庄奕辰也没弄明白,自己究竟为何要瞒着林叔和家里,甩开林家姐弟,借口独自旅游,来到这个位于北方的偏僻小县城。

他想,或许是因为无意间撞破了林叔的丑事,令他短期内无法直视林叔,更想不出适当的措辞对着当事人林叔揭他的短;

或许是因为几分少年意气的英雄情节,他从小被林家姐弟瞻仰着长大,认为自己有责任在他们平静的生活即将遭遇冲击时,将危机掐灭在萌芽之时;

又或许,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,没有经受过一点雨雪风霜,乍一听闻那遥远的北方地带,居然有一个比他和雁初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子,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、穷困潦倒的家中成长起来,没有父亲坚实的臂弯,只有哀愁脆弱的母亲和无尽的流言蜚语……他实在忍不住好奇,想看看那究竟会是怎样一个女孩,跟他和雁初会有怎样的不同……

但现在,他有点后悔了,后悔他的自作聪明和自作主张。

方才绿皮火车上烟味、汗味和泡面的味道混合发酵的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,他忍住想吐的冲动,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真皮凉鞋踩在这块……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土地上。

有钱小孩对于贫穷的认知是匮乏的,庄奕辰从未想象过,他在电视上见过的,上世纪50年代的城市风貌,此刻居然活生生在他眼前铺陈开来。

电线纠结缠绕着自头顶穿过,毫无规划的道路,走半天见不到一只垃圾桶;马路窄的要命,电线杆上贴满“无痛人流”、“b超查男女”之类的小广告;沿街的小商店挨挨挤挤,混杂一处,一个光着膀子的胖男人,站在卤菜店门口,朝马路呸地吐了口浓痰,从敞开的下水道口涌上刺鼻的臭味……

庄奕辰忍住掩鼻的冲动,屏息快速走过。

几个在小超市屋檐下摆摊卖菜的乡下老人招呼庄奕辰买菜,他想摇头,结果看看对方愁云惨淡、沟壑纵横的脸,又看看对方篮子里的枇杷和青李,犹豫了下,点头道:“请给我称一点。”

老人瞬间欢喜,给这一看就很老实的城里小孩装了满满两大袋枇杷和李子,要不是塑料袋不够大,他恨不得抓起篮子往里倒,然后秤杆压得低低的。

同行羡慕又鄙视地看着……

一个出租车司机咬着烟,问他去哪,他一手坠着一大袋水果,麻烦司机帮他开一下后备箱。将水果放进后备箱后,他拉开后座车门,两个座椅上的垫子凹下去一个洞,脏得跟抹布一样……

他嘴唇微张,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,坐进去,阖上车门,说:“麻烦送我去人民医院,谢谢。”

医院里,他终于见到病床上精神萎靡、病容消瘦的沉燕。

她鼻上插着管,手背扎着针,单薄得像一缕随时可能消散在阳光中的雾气。

她的真人没有电话里的歇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