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时分,天边飘起小雨。

城西河童巷里,老仆蹲在地上,浑浊的眼睛瞪眼瞧着面前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一片平地。

蹲了半个月牢狱,他身上还是入狱时那身单秋衣。

有邻居同情地递来一件夹衣,比划着和老仆说:“官府把你家主人两间旧宅都拆了!别在雨里蹲着了,去寻个遮雨地界歇歇!衣裳穿起来,冻着了可不好。”

秋雨淅淅沥沥,穿着夹衣的老仆依旧蹲在旧宅消失的门口。路过的邻居们纷纷叹息。

入夜了。老仆还是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。

一俩不起眼的朴素马车拐进河童巷口。

质地寻常的黑布鞋从马车踩落地面,走过几道水洼,停在老仆面前。

“老友,别来无恙。”

声音稳重亲和,听着也有五十来岁了。来人的嗓音分明不大,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,老仆却应声抬头。

泛白翳的浑浊眼睛往上翻,老仆蹲在地上,冷冷道,“你还没死?”

雨中撑伞的郑相含笑打量几眼“老友”:“你都好好活着,我为何会死。”

逐渐大起来的秋雨声响,遮蔽了小巷暗处的对话。

八月二十二这天的天气不大好。

秋雨下了整夜,早晨起来时落叶满地,头顶还飘着小雨。

蒙蒙亮的天光里,晏容时站在小院门边,仔细地询问昨日应家人和雁二郎在街边相遇的对话。

“所以他知道应家今早出京回老家。昨天话说了一半没说完,你抽身便走,他也未追赶。”

应小满回想起来还挺诧异。“难得没见他死缠烂打。我骂了他两句,拨开禁军就走,他倒也不追。兴许他在手下面前要脸?”

晏容时淡定说:“他打定主意要跟着你出城了。”

应小满:“……啊?!”

“不妨事。让他送你一程也好。”

晏家马车在官衙门口等候,箱笼行李装得差不多了。晏容时抱着睡眼惺忪的阿织,撑起雨伞,和应小满并肩往官衙大门方向缓行。

“至少有一点考虑,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。”

“就是绝不让你出事,绝不让你家里出事。”

话虽这么说,应小满心里还是觉得,应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。但有雁二郎在后头缀着,谁知道会出什么乌糟事。

临别在即,应小满自己一颗心也是揪着的。

“七郎,我们在前头慢慢地走。但再慢的脚程,九月底总该到家了。你真的会在后头快马追上我们么?你真的在京城不会出事?”

晏容时答得简短而有力:“不会出事。会追上你们。”

义母抱过阿织,应小满搀扶他们上了车。

轮到她自己上车时,纤长的手扶住车门,帘子落下的前夕,在京城街头呼啸的秋风细雨里,她终究还是没忍住,借着那短暂光亮缝隙,侧身回望。

头顶的帘子始终没有落下。木门边那道透光的缝隙始终留着。

晏容时的手搭在布帘高处,同样深深地望来。

在离别关头,覆盖于表面的一层淡定从容终于裂开细小缝隙,平日挂在唇边的微笑已不见,此刻他的眼神浓烈而压抑,带着许多难以当众吐露的情愫,口中却只唤她的名字:“小满。”

话音还没落地,应小满已经跳下了马车。

在烟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,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过去,张开手臂紧紧把人搂住:“七郎!”

周围猛地一静。马车里随即传出女童的声音:“婶娘,我也要下车!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——”

义母的手从马车门边伸出,把随风乱晃的车帘子拉严实了。

马车边上的隋淼咳了声,领着十来个晏家长随站去临街那边,组成阻挡视线的人墙。

即将分别两地的有情人在细雨中久久相拥。

雨声连绵,雨点洗刷地面。直到大街远处一道视线冒了火,马车边相拥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分开。

官衙斜对面百来步,应家肉铺子门面那处小巷里。马匹焦躁地来回迈着小碎步,雁二郎盯得满腹恼火:

“有没完没了,晏七还要抱多久?我家小满衣裳都湿了!”

这边话音未落,那边晏容时已经撑开了伞。

细密的雨帘中,油纸大伞面逐渐往下,遮挡住越来越近、彼此凝望的面孔。

雁二郎远远地瞪着伞。

瞠目半晌,越看越像,难以置信:“他们……当街就亲上了?!”

斜风里带秋寒, 一阵接一阵的细雨里,应家马车出了城。

出城笔直往南,城门十里内的官道平坦开阔,两边整齐栽种常青树, 车道来往如织, 称得上一句盛世气象。

但继续往南, 出城十来里之后, 随着道路分叉越来越多,视野里连绵成片的民居越来越少,山峦田野逐渐变多, 坐车里的感觉越来越颠簸,官道两边的常青树也开始稀稀拉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