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寺庙里何以会有小孩子,千枝姐?”

由千枝拈去她纠缠发间的枯茅干草,融野问道。

“许是稚儿吧。”

“稚儿?”

“源九郎义经就曾是鞍马寺的稚儿,打小在寺中生活。”

“那她是比丘尼的孩子吗?”

千枝忍俊不禁:“阿弥陀佛,比丘尼乃出家人,女色虽可,男色却万万不得靠近,怎生得孩子。”

听不大明男色女色,融野懂得的是那于她眼前挥弄斧头的小孩子从小长在大德寺,但并非寺中比丘尼的孩子。

“她好像不想跟我玩……”来回搓动草茎,融野轻声细语,“但我想跟她玩,千枝姐。”

“她有事要忙,恐怕不能跟您玩。”

“千枝姐是说她不是不想跟我玩,是太忙了吗?”

拈了最后一根干草,千枝以笑安抚少当家:“对,您得耐心等她忙完了。”

融野听得眼发亮,小拳一捏,给自个儿打气似的:“好!”

“少当家——!”

一不留神就跑了少当家,千枝跟她后头追,“夜深了,您要去哪儿?!”

“我还不累呢,千枝姐先歇息吧!”

少当家是体贴性子,千枝要真应了那是失职。一路跟上去,少当家像是晓得那孩子在何处做何事,因而直往法堂跑。

孩子又瘦又小,看人时的眼神迥异于众星捧月下长大的少当家,透着近乎麻木的疲累,透着会惹怒对她心怀恶意者的倔。

未阻止少当家帮那孩子擦地,千枝于旁静观,看少当家脱下羽织盖在孩子的身上。

“我帮你擦好了,你就不用忙了。”

并膝坐下,为她掖好羽织,两手置于膝上呆看了一会,少当家忽问道:“明天可以跟我玩吗?”

孩子太累了,没能答应她。

“怎哭了,少当家?”

晨课画毕,少当家揣了满怀花林糖欢欢喜喜地跑出去,然后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。

“呜呜……呜呜呜……她好凶她好凶,千枝姐……她赶我走,我还给她带了花林糖……”

啊,这。

“交朋友得慢慢来,少当家。”

“我跟知还就没这多事呜呜呜……”

云岫小姐那般的,世上几人呢。云岫小姐又带来照子小姐,她们叁人一处玩,不见少当家主动结交过谁。

这头上末下,碰了颗大钉子。

“我要回府了,我不要来了呜呜呜……”

“要不您再带些吃的试试?慢慢来,别着急。”

少当家抹眼抿嘴,哽咽得见者心疼。

“好,我、我带吃的给她,给、嗝、给完就走……呜呜……我不、不惹她……嗝、不烦她,就是、嗝、就是了……”

少当家到最后也没跟那孩子说上话,每天兜着果子出去,两手空空归来。

果子都去哪儿了,少当家说掉在那孩子看得见的地方了,望她吃好吃饱,莫再生她的气。

再次去大德寺是两年后,少当家九岁了,听云岫小姐的话每日于院中跑步,还跟照子小姐去道场习武。习武免不了鼻青脸肿,少当家不在意。

顽疾并未痊愈,同样临摹绘作,少当家要花的时间总比画所的松雪门生久。又因她有少当家的自觉,为弥补过去落下的,她下了成倍的功夫。

最开始画两笔就要跑,随年龄见长,一张两张,画痴了有时也会坐上半个时辰才起来走动。

“少当家……”

“不去。”

“您不想她吗?”

“想她作甚。”绘笔一撂,少当家“哼”了声,“想她再要我滚吗?”

“可您很想同那孩子交朋友吧?”

“不缺她一个,哼!”

话是这么说,别别扭扭叁日后少当家还是别别扭扭地收拾起绘具。

“多带些吃的,千枝姐。”

临出发前那晚千枝陪少当家就寝。

“少当家在意那孩子哪点?”

少当家怅望虚空缓吐气息,“等我想好了再跟千枝姐说吧。”

多年后再见到那孩子,当她自报家门并看过来时,千枝几是瞬刻认出她的——清凛的眼,漠然的脸,看人看物时暗藏一股苦难中磨炼出的粗粝的坚韧和倔强。

少当家的绘笔亦饱掭血泪,然少当家抛开顽疾,终是世家门第里养大的温润性子,似碧波春水,是对己力无法扭转的命运的逆来顺受。

而她美得像深秋的红枫,美得凌厉且脆弱,不消多少举动遂成为少当家再难释怀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