动念

(1)

冬日昼短夜长。卯时,天边才露晨光,陆雁黎已准备动身去启祥宫请安。他才刚搬宫室不久,每日都雷打不动地向他父皇晨昏定省。而母后这边的请安则是一周一次——一般都是陆景珑来的那一天。

秦皇后身体不好,最近天寒,她病势更加沉重起来,几乎起不来床。他的胞妹陆景瑜更是只有五岁小孩儿心智,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。陆雁黎独自坐在启祥宫的正厅中,有宫女给他沏了酽茶奉上,低声说:“三殿下再等等吧,公主还未入宫呢。”

陆雁黎点头,心想今日她倒是晚了不少。于是朝随身侍从伸出手,对方立刻心领神会,从书袋中为他拿出最近正在学的《礼记》送上。

陆雁黎一边喝茶一边默背,侍从看他脸上带着疲色,忍不住劝道:

“要不殿下还是趁这功夫小憩一会儿吧,昨夜温书到那么晚,又没怎么睡好,您身体会吃不消的。”

“无事。”陆雁黎淡淡地说,“书背不好,一会儿阿姊要生气的。”

他睡眠不足也是常态了。自从陆景珑离宫,他一周只有见她的那一日才能睡个好觉。

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,光怪陆离的梦也做了许多。陆雁黎逐渐意识到那些或许是他前世的记忆……原本大多数梦里,都是他在受程渐融的欺凌。可最近,梦境似乎出现了些新的内容。

思及至此,他有些走神。此时宫外远远传来一声:

“懿纯长公主到!”

(2)

门帘掀起,屋外凛冽的风雪灌入室内,带来一阵冷香。陆景珑被个侍女簇拥着走了进来,陆雁黎见状也跪下行礼:

“小弟见过长公主殿下。”

陆景珑径直从他跟前经过,袍角扫过他的指尖,完全无视的态度。启祥宫的侍从们忙着为她脱下大氅和雪帽,又为她奉上了热茶和手炉,与刚才对待陆雁黎时冷淡的态度相去甚远。

虽然已出嫁三年,可这宫中实际掌权人究竟是谁,不言而喻。

陆景珑在主座上坐好后,其余人都默契地退出了宫室。偌大的正厅,只剩下两姐弟。

她端起盖碗拨了拨茶梗,浅啜一口,发问道:“本周都学了些什么、做了些什么?”

于是陆雁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报出一长串文章名,又把自己平日与父皇见面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她。

陆景珑伸手,他便自觉地将自己所作的三篇策论奉上。

她一边喝茶一边慢慢翻看。陆雁黎依旧跪在她跟前,膝盖已有些麻木。墙角的滴漏在此时似乎流动的格外缓慢,唯有她翻动纸张的声音无比清晰。

看毕,终于等来她一声冷笑。

“真是狗屁不通的垃圾之作,陆雁黎,学了这么多年,就这点儿水平?”

陆雁黎已习惯她的指责,只是俯下身去跪趴于地,轻声道:“小弟天资驽钝,望阿姊恕罪。”

说句实话,其实写的也并没有那么糟糕,甚至可以说是精彩。可陆景珑偏要锉磨作践一下他才开心。

“起来吧,书背给我听听。”

于是陆雁黎站起身,开始流利地背诵他本周所学的文章。

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……”

陆景珑以手支颐,闭着眼似乎是在犯困,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。

陆雁黎的目光这才有机会在她身上逡巡……他看到她衣领处有半遮半盖的新鲜红痕,或许是被人用力吮吻所致。

他的喉咙不易察觉地上下滑动一下,继续背道:“……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……”

昨夜梦境的破碎片段在眼前闪回:有着和她同样面容的女人被蒙着双眼,修长脖颈间扣着闪亮的银色项圈,身体遍布各种吻痕咬痕,长长的锁链另一段被握在他手中。

“……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;致知在格物……”

陆雁黎的呼吸有些不稳,甩了一下头试图将那些毫不相干的画面甩出脑海。

“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……而后……”

就这么一瞬的动念,他磕巴了一下。陆景珑眼睫微动,下一秒抬起了眼,冷冷地看向他。

这个角度,位于高位的人是他。陆雁黎心脏漏跳了一拍,无端想到梦中他掀开她遮眼的布料时,对方含泪从下方望过来的那双倔强眼眸。

却更加激发出他暴虐的一面。

“……而后……”他背不下去了,直接跪下身,几乎是有些懊恼起自己的心智不坚。

于理,她是他名义上的胞姐;于情,她是操控折磨他的敌人。于理于情,他都应该对她只有仇恨才是……可偏偏,他此生的初次妄念,皆是因她而起。

“陆雁黎,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”陆景珑扬手将桌上厚重的线装本砸向他,尖锐的书角磕在他胸口,一阵闷痛。